专访编剧魏风华:《唐朝诡事录》是“二楼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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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过去,魏风华依稀记得2020年秋天的一个梦。

 

梦里他置身烟雨迷蒙的古城,周身环绕了数不清的面目模糊的“角色”,彼时他在写《唐朝诡事录》(下面简称为“唐诡”)第一季中的《黄梅杀》,《黄梅杀》的“叙事发动机”源于唐代薛渔思所著志怪笔记《河东记》中独孤遐叔的故事。

 

两年后的秋天,《唐朝诡事录》开播,至今已有30+万观众加入这诡谲的古意梦境;四年后的夏天,《唐朝诡事录之西行》不仅迎来了更多久待饕餮的人,也彻底打破了该类题材久无精品的空窗期。

 

《唐诡》中好些单元都取自唐代《酉阳杂俎》《传奇》等志怪笔记,将其中的某些情节作为单元叙事的发动机和序幕的引子。这是魏风华喜欢的叙述方式,也是《唐诡》的核心:它就此与其他古装探案剧划分出界线,又激起观众巨大的情感共鸣。魏风华并没有为了强调“当代性”去修改剧中的人物特质,剧中呈现的就是唐人本身,保留了他们的人生观、功名观、爱情观、友谊观、生死观、仇恨观……这些爱恨情仇结构性地将一千多年前唐人的世界鲜活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人之为人,从古至今,人性本身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变化的是外部的环境,以及人的观念。这两者,又是互为促进的。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当代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是超越古人的。没那回事。”

 

魏风华是《唐朝诡事录》的小说原作者,也是两季电视剧的编剧,他钦佩志怪笔记中人物选择的洒脱,也希望在屏幕上还原千年前的风骨。《甘泽谣·红线》中,红线盗盒报恩,之后辞别主人薛嵩,结尾是:“红线反袂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他觉得“伪醉”二字极妙。如金庸所评,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有英雄之气,儿女之意,明灭隐约,余韵不尽。

 

《甘泽谣·聂隐娘》的尾声:“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在蜀道上,隐娘遇刘帅之子并赠药后,如仙人飘去。“如果当代性意味着进步,那么她们的选择不知道要比很多的今人要强多少。”

 

在《唐诡西行》“上仙坊的来信”这个单元里,最后的一幕是楚嘉、楚宾姐妹复仇后打马而去。这是向唐传奇和唐志怪致敬的一个镜头,魏风华也把它理解为唐代的一个真实的瞬间——他觉得,这个镜头所表达的是,万水千山,成为自己。

 

《W》对话魏风华(以下简称魏)

 

W:相比第一季,《唐诡》第二季的创作方向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魏:第二季更关注唐代底层百姓的遭遇,像《仵作之死》是比较集中地反映唐代底层百姓的境遇,从一个仵作家庭为切入聚焦和关照整个家庭成员的人生境遇。此外也对唐传奇中女性题材和侠义精神有进一步的挖掘,这些都是将第一季中未能展现的东西做了延伸。

 

唐诡以唐传奇和唐志怪为取材核心,它们本身就记载了很多个性鲜明的女性角色,比如红拂、红线、刺客聂隐娘等等,许多都描写了她们的侠义精神。近几年,女性的力量在各种层面被进一步重视和强调,第二季中加重女性题材的篇幅,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另一个变化是《唐诡西行》展现了更多中国的传统文化,比如《仵作之死》中以独孤信多面印作为线索开启叙事,印现在就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这个单元的开头有一个斗宝大会的情节设定,里面出现了四鸾衔绶金银平脱镜、独孤信多面体煤精组印、鸳鸯莲瓣纹金碗,还有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等都是收藏于历史博物馆的珍贵文物,希望观众有一天走进博物馆时会产生一种历史与现实的贯通感,在普及历史文化的同时加深剧情沉浸感。

 

W:《唐诡》塑造了大量眉目鲜明的群像,许多人不过寥寥几笔,但让观众印象深刻。这其中的要点和难点分别是什么? 

 

魏:我其实不愿意用“塑造”这样的词来形容人物,我更喜欢说“擦亮”——无论哪种人物,在编剧写第一笔的时候“他/她”就存在了,我接下来要做的是把“他/她”擦亮点燃。

 

唐诡的人物结构是以苏无名和卢凌风为双男主的六人小分队的形式,内部相对稳定,不会在情感上产生巨大的波动,所以许多情感上的细分就落到了单元人物的身上。单元人物或者说配角,剧中展现的是他们人生侧面的小小阶段,但他们本身是有完整人生的。要想更好地展现他们人生的某个截面,重要的是在下笔时对人物的过往境遇了然于胸,接下来才能有迹可循。同时,在将高光落在配角身上时,也要保证苏卢等人进一步的人物魅力,看似矛盾其实是有解的。

 

《风雪摩家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单元主人公龙太最终走向朝霞或落日,那一刻他已经化盗为侠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升华。而带来这种升华的正是苏卢对龙太的影响,最终的人物高光还是落在了两位男主和小分队的身上。

 

对单元角色、配角我都会做比较详细的人物小传,把在这个单元里表现不出来的东西也写得很清楚,比如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有个人历史、有内在驱动力、有动机和欲望,这样人物就不是凭空而来,也能展现得更自然。

 

关于突破,我觉得怎么用有效的叙事,进一步擦亮两位男主的魅力,是我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W:核心的6人小分队中每个人的个性似乎都有标签,您是否担心走向“脸谱化”?

 

魏: 我不怕。对类型小说和类型影视剧来说,脸谱化是一个很高的标准,非常重要。有人说要避免脸谱化,其实很多都没达标,何来避免?比如孙悟空、曹操的形象,漫威里的超级英雄都是有标签的、是脸谱化的,谁能随便就写出来一个孙悟空?

 

如果我们做一个系列IP,脸谱化是成功与否的非常重要的标志,观众可以更快地进入它的续集。比如“漫威宇宙”有好多续集和分支,但它已经有固定的东西,不需要再重新介绍什么。唐诡也是这样的系列IP,这不矛盾。

 

作为大唐芸芸众生的一份子,小分队的每个人都是有标签的,这对塑造人物有好处。我注意到,有观众提出,小分队中唯独樱桃可能缺少了个人爱好,但突然给她加一个也挺奇怪的。其实又想了想,她也是有爱好的,比如喜欢美食,甚至连狼筋都不放过。

 

W:《唐诡》第三部已经发布了概念海报,和前两部相比,它会有哪些变化?

 

魏:我想再增加“诡”的元素,让它自然地融入叙事的同时,与案件有一个更好的平衡。

 

“诡”即志怪,这是唐诡的IP特点,比如说第一季《长安红茶》里边的方相面具,带有机关的飞鸟,黄梅杀的梦境,人面花的传说,第二季当中《仵作之死》单元带有机关的泥俑,这些都是非常好的、不可或缺的志怪元素。引入这些元素的原则是让它更好地推动叙事发展,跟整个剧浑然一体,而不是平白无故地镶嵌。

 

“诡”表面上是这些东西,实际上落到人心,可能就展现了更复杂更幽暗的人性,就像苏无名说的,“这世上既没有神也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还有一些需要警惕的。比如一些观众也提到了剧中怪兽的元素有点多,这个其实跟最初《唐诡》第二季“悬疑版的《西游记》”的定位有关,可能我下意识地就多写了一些怪兽。现在回过头来从整体考虑,确实怪兽有点多,可能会影响唐诡的气质和质感。

W:在创作《唐诡》系列的时候,您遇到过创作瓶颈吗?

 

魏:我们是单元案,前两季已经播完了16个案件,如何在创作第三季的时候避免和已经播出的案件重复,这是对创作者最大的挑战。

 

这个瓶颈怎么突破?还是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沉淀下来,反复地打磨剧本,在保证案件水准的情况下引入更多的趣味性。我觉得一个作品好看,首先是有意思,其次是有意义。如果这两者能够做到和谐统一,这个作品就差不了。

 

创作的过程中我始终非常焦虑,有时需要用药物来助眠。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会听听地下丝绒、涅槃、绿洲、万能青年旅店、舌头等乐队的歌;也会重新看看《火线》《真探》《冰血暴》等自己喜欢的剧集,或者和朋友相约打打乒乓球、喝喝酒。

 

其实每天有效的创作时间都是固定的,即使我在电脑前坐了10个小时,最后的有效时间可能也就四五个小时。我最快的时候一天能写将近一集剧本,但正常的情况下还是5天左右,甚至一个礼拜出一集的剧本。

 

W: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专职写作,并最终成为编剧的?

 

魏:我最初做媒体工作,2012年辞职成为职业作家。到了2015年,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我师父郭靖宇导演,开始写剧本。其实那一年也是中国影视的上升期,写剧本算是我对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不过写剧本的同时我也没放下写小说,还是想两条腿走路。

 

小说和剧本虽然都是虚构写作,其实非常不同。编剧再怎么独立也是影视工业链条中的一环,很难摆脱工业化色彩,但作家完全是个人化的产物。小说是时间本位的叙事艺术,像一条河一样,虽然也有湍流暗礁,但形态上它是河流的形态;剧本是空间本位的叙事艺术,更像一个城堡,讲求如何在狭小空间完成人物关系的变化和戏剧冲突,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叙事。

 

我在转型的时候特别艰难,总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怎么捅也捅不破。我是学中文的,缺乏电影学院或者戏剧学院科班出身的编剧的先天优势。我从2015年开始写剧本,到2020年,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捅破这层窗户纸,过程非常艰难。

 

创作方面我主要对三个时代感兴趣:魏晋、唐和民国。在古装题材上,小说或者剧本,我可能只写唐代。一是我对其他朝代没兴趣,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创作题材没兴趣那肯定写不好;另外我也不太熟悉其他朝代,也推掉了很多写宋代、明代的剧本邀约。后面,我可能会写少量的当代或者民国的悬疑的东西,我说的是小说。在小说方面,主要还是以唐代的题材为主。

 

我觉得一个人在舒适区就挺好了,不要乱动。舒适区其实不是一个贬义词,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舒适区,既然找到了为什么还要出来?

 

W:您觉得小说的创作经验带给剧本创作哪些影响?

 

魏:肯定是有帮助的。有时候小说和剧本我会进行交叉写作,剧本的戏剧思维有助于提升小说的故事性,小说的叙事思维会增加剧本的文学性。

 

很多人觉得剧本有功能性就够了,只要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准确地描述出那个场景就可以了,但我觉得剧本仍需要文学性。如果剧本仅仅是特别精准的说明书,除非导演特别强大,他才可能用镜头语言表达出文学性——所谓“文学性”不是华丽的修辞或者台词中的金句,而是通过角色、叙事,传达出一种气息、风格和个人化的东西,很多时候,它确实是不可言传的。

 

用镜头把一个剧本拍出古意其实挺难的,但如果一个演员可以演出古意,那就更了不得。苏无名这个人物在历史上没有记载,只出现在唐人志怪笔记牛肃所著的《纪闻》当中,他给太平公主破了一个案子,留了一个名字。杨志刚所演的苏无名,既充满神探的智慧,又具有文人的风骨。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说他梦见了苏无名,感觉苏无名是他的前世,在我看来这就是“天选”。杨旭文演的卢凌风,则深具中古士族子弟的高贵气质,又有对民间疾苦的关心,更有一身百鬼难近的武艺,同样是非常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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